违法占地、破坏环境 山西寿阳“黑”墓地肆虐难监管（一）

        位于山西省晋中市的寿阳县，地势高峻，气候凉爽，有着“清凉胜地，福寿之乡”的美誉。西洛镇位于寿阳县东部，与太原、晋中榆次区等接壤，便捷的地理位置和依山傍水的绝好风水，近年吸引来一个特殊的消费群体，催生了当地一条隐秘的灰色经济产业——墓地买卖。

西洛镇侯沟东村仙人居俯瞰图。5月18日摄

　　削平山头、绿化“伪装”、熟人介绍、隐蔽买卖、定制化选址……自2023年2月至今，本网先后多次探访寿阳县西洛镇，发现当地民间墓地交易风气甚盛，且有着一套完备的“服务标准”。有的村民以承包荒山名义大规模破坏山体环境开发墓地，有的村民则有样学样，在“比种地挣钱”的想法驱使下，意图将自家承包的土地分割出手牟利。然而，大体量违法占地、粗放式无序开发，使得周遭山体环境遭到极大破坏，加剧了水土流失，最终欠下了巨额“生态债”。

　　我国《殡葬管理条例》第九条中明确：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批准，不得擅自兴建殡葬设施。农村的公益性墓地不得对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员提供墓穴用地。寿阳县这类私下开发、交易的墓地明显违法。尽管属地西洛镇政府和寿阳县自然资源、民政等相关部门也先后明确“确属违法”，但面对日益猖獗的民间墓地买卖市场和体量巨大的“黑”墓地开发，均束手无策。

西洛镇侯沟东村仙人居俯瞰图。5月18日摄

　　此前，晋中市因为违法侵占耕地问题被自然资源部公开通报并约谈，最终，《晋中市耕地保护“十条禁令”》出台，吹响了晋中市耕地保护的集结号。8月25日，晋中市土地卫片执法和自然资源督察发现问题整改推进电视电话会上，晋中市委常委、副市长张鹏明确表态，要以“零容忍”的态度严肃查处新增违法用地行为。

　　只是，晋中市铁腕遏制违法占地的决心，在寿阳县却成为难以落实的一纸空文。

　　关于这两处已被私下开发、售卖多年的墓地所侵占的土地性质和违法占地面积，以及后续的处置措施，本网多次联系寿阳县相关部门，直到发稿前，未得到确切回应。

　　讳莫如深的墓地

　　时间回到半年前。2月初，有多位西洛镇韩村村民相继反映称近年来村里的荒山被私人承包后用来开发墓地，不仅违反了相关法律法规，还严重破坏了周边的山体环境，使得村民们的生产生活受到极大影响，相关部门却鲜少过问。

　　2月21日，沿着村民指引，记者一行来到西洛镇韩村村后的一座山下。只见入口处一座灰色的牌楼修建得格外气派，上书有“普孝园”三个大字。由此而入，便是村民所指的对外发售的“黑”墓地了。

韩村普孝园入口。2月21日摄

　　开车约五分钟即可到达山顶。往下望去，只见山坡上停放着三台挖掘机，正紧锣密鼓地搞建设，现场尘土飞扬，废土废石随意丢弃，大面积的植被被剥离……四下望去，满眼皆是墓穴，依山势而建，由高到低，错落有致，大多数墓穴被切割的整整齐齐，分布均匀，也有建设的颇为豪华，规模面积相对更大，墓穴、石碑、栏杆装饰的十分考究，相当有气势。

　　记者调查时，巧遇正在办丧事的一路队伍，得知对方是从晋中市榆次区过来的，“离得近，过来方便”。至于经何人之手将墓穴选在韩村，对方不愿多言。

　　与普孝园相隔不远的侯沟东村仙人居，体量更大，生态环境被破坏的更为严重。沿着“仙人居”路牌一路上去，从高处往下看，多个山头已被削平，裸露的黄土被呼啸的寒风裹挟起漫天扬尘，密密麻麻的墓穴排在深沟两侧，有的区域已经完工，栽上了零星绿植以示区分。尚未完工区域，也正在有序施工中。

　　“这都干了好几年了，不少外地人都过来买。老板他们一直在里面，需要的话直接进去谈价钱就好了。”一位侯沟东村村民说。

　　多个信息源交叉证实，韩村普孝园、侯沟东村仙人居陵园的售卖价格大致在2-30万之间，不同价格对应着不同的墓穴等级和规模，除了之前接收过太原市小店区征地迁坟的村民墓葬外，还在大规模对外发售。

　　而且主要客源，多为熟人或者客户介绍，也有“县里和镇里的领导打电话过来让安排的，那样的话可以便宜些。”一知情人士表示。

　　屡禁不止的施工

　　一份2021年寿阳县网络公示的公墓占地标准上，西洛镇韩村的公墓占地仅为3亩。那么韩村目前已建成并投入使用的这处“普孝园”，相关手续是否获批？

　　2月23日上午，寿阳县民政局一安姓副局长确认，目前韩村普孝园墓地“没有在民政部门办理过相关手续。”

　　同日，寿阳县自然资源局相关负责人证实了西洛镇韩村公墓属于违法占地，“土地手续没有办过”，表示分管此事的副局长正在开会，稍后将回电说明具体情况。但事后并未获得该局回复。

　　实际上，韩村村民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反映这处公墓违法占地及违规售卖的情况。

　　仅从寿阳县人民政府网上信访渠道里，2020年4月16日和4月22日，就有村民详细反映了韩村普孝园违法占地并对外售卖。

　　当时，西洛镇的公开回复是：接到反映问题后，我单位立即入村了解情况，鉴于所反映问题涉及土地管理法律、法规，协调国土部门进行现场监督勘察。

　　2020年9月9日，有村民再次就普孝园一事进行反映。西洛镇回复称，“接到反馈后，我镇政府立即组织人员深入现场进行核实，并当场责令相关人员停止一切建设行为，同时立即与行业主管部门沟通协调，讨论下步解决方案”。

普孝园施工中。2月21日摄

普孝园工地同一位置，山体已被削去一大部分。8月23日摄

　　然而，2023年2月21日，时隔两年半后本网到访时，普孝园的开发依旧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5月18日，普孝园当初正在施工的山体已被削去半幅，植被尽数被破坏。8月23日，裸露的山体依旧没有任何处置及恢复，与其一路相隔的对面山头，植被茂密，生机盈盈。

仙人居工地正在进行推土作业。5月18日摄

　　而侯沟东村的仙人居，5月18日再访时，施工情况依旧，陵园里存有新办丧事的痕迹。远远望去，地表已经被大面积挖掘开垦，曾经绿意盈盈的山头早已不复存在。

仙人居工地正在进行路面硬化作业。8月23日摄

　　8月23日，当再次来到侯沟东村仙人居附近时，只见水泥罐车次第从陵园工地出来。

　　“里面在修路。”一位知情村民说。

　　束手无策的放任

　　对于韩村普孝园和侯沟东村仙人居的违法占地和公开售卖问题，当地政府是否调查过？

　　8月23日上午，在西洛镇人民政府，分管该项工作的负责人侯志强告诉我们，“我们只负责巡查和上报。韩村普孝园的相关情况已经摸排过，报给县里（指县自然资源局）了。侯沟东村的不太清楚，得问问村里才行”。

　　然而，在寿阳县自然资源局，执法监察股蔺姓负责人明确表示，并未收到西洛镇关于此事的相关情况报告。同时他承认，“（这种行为）占地确实违法了”，并向记者出具了两张该局于2022年2月6日、2月9日向韩村、侯沟东村两处墓地负责人下发的《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通知书载明，这两处墓地擅自占用土地建设的行为，涉嫌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二条的规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六十八条的规定，责令该两处墓地立即停止上述违法行为，听候处理。

　　但对于如何处置，该负责人表示相关情况镇上都十分清楚，目前行政执法权职能已经下放到乡镇，具体的执行处置都在乡政府一级完成。

　　最终，这两份通知书，没能阻止两处墓地疯狂“扩张”的脚步。

　　2023年2月，通知书下发一年之后，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施工、发售两不误的情形。

　　大体量开发、大规模发售的这两处墓地，占地面积究竟有多大？土地类型为哪种？寿阳县自然资源局、西洛镇人民政府，均表示不清楚。

　　对于“侯沟东村仙人居墓地的面积和土地性质”问题，8月24日，西洛镇政府提供的一份落款为2023年7月1日的整改报告显示，西洛镇侯沟东村整改的推堆土占地，面积为1.161亩。

　　“我收到需要整改的图斑就这么多。”侯志强说。

《西洛镇人民政府关于韩村在建公墓协助调查处置的函》。图源：西洛镇人民政府提供

　　其提供的另外一份《西洛镇人民政府关于韩村在建公墓协助调查处置的函》中写明：2023年3月10日，西洛镇综合行政执法队工作人员在开展日常巡查过程中，发现位于西洛镇韩村在建公墓未办理审批手续的情况下改变山体原貌，工作人员现场下达了暂停施工通知。其后分别于2023年3月30日、4月11日、4月12日、4月13日多次对该区域进行巡查，发现现场已建成石牌楼1座、存在涉嫌违法开采堆放的石块1处、活动板房2间、园林绿化洒水车2台。现场无施工人员，无法联系到当事人。

　　这纸避重就轻的函，让村民们匪夷所思，并不认可。他们认为，这处墓地从2020年就开始施工、迁坟，后续开始售卖，村民们已经向相关部门反映了好多次，3年多过去了事情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

　　“开发的人就是我们村里的，怎么可能会联系不到？”大家纷纷质疑。

　　半年后再访：跟风售卖愈演愈烈  巨额“生态债”难化解

　　规模开发的墓地屡禁不止，直接引发了村民的跟风售卖。

　　8月23日，当我们到访韩村时，村头的数位村民热情兜售自己的承包地。

　　“普孝园里地方那么小，用着拘束。放我们的地多方便，想要哪块，想怎么建，都由买家说了算”，一位村民说，自己家的玉米地不想种了，已经带了七八拨客人上去看过，“想要的话就尽快，也可以整块地拿回去，反手一卖，稳赚不赔”。

　　数位村民的轮番推介，间接证实了太原、榆次坊间“到寿阳买墓地”的传言。

　　记者问：“这是国家的地，随意破坏没人管吗？”

　　“谁管呢，没人管，和主家商量好就行了”村民说。

　　“都把地卖出去当墓地了，以后咱们村民自己种什么呢？”再问。

　　“挣了钱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啥？”村民不解地反问。

　　然而，有恃无恐地无序开发，让韩村、侯沟东村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坡变得满目疮痍，水土流失、植被荒芜，未来面临的“生态债”又该如何化解？

　　对此，本网将继续追踪。